《秀骨》第26章


就这样,他在白帮待了下来,一待就是十四年,从起初的惊惶不安逐渐迈向冷静镇定、从容淡然,最后笑看风云。十四年的漫长岁月,足以令他明白该如何在这个残酷如角斗场、对外抢地盘争场子明刀明枪、对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暗箭难防的利益集中营里生存,一路披荆斩棘,屹立不倒。
偶尔驻足街头,看见别家小孩的童年环绕着洋人五颜六色的气球,再看看他的童年亦是一般色彩鲜妍缤纷,却如触目的血。一个十多岁的孩子,在旁人嘲笑的神情里、轻蔑的眼色中,步步惊心地活了下来,慢慢站稳了脚跟,慢慢地、将白静江的名字从白帮里传扬出去,变成帮派中的一个符号,一个令人闻之敬畏的符号,终于没有人能再欺负到他、打击到他、伤害到他,而父亲也逐渐开始欣赏他、倚重他、到后来甚至钦点了几个大场子给他做,接手的时候,大家对他前呼后拥,阿谀奉迎,直赞白公子青出于蓝,白老大后继有人,他却只是微微一笑,脸上流露着适当的喜色,心底却平淡得波澜不惊。
对他而言,已没有什么真值得高兴,正如已没有什么真值得悲伤,从母亲的棺木被火炉吞噬的那一天起,从他踏进白家大门成为白公子的那一刻起,他就已经抛弃了一切软弱哭泣,一切退缩畏惧,他比所有人都更早更快地学会独立坚强,未雨绸缪,在刀尖处游刃有余,在虎穴中运筹帷幄,在惊涛下布局收网。。。这么多年,一脚一个血印子,走到今天。
直到今天,直至今夜,一个病得几乎毫无重量的女孩子;一个正面临着死亡的阴影一点点蚕食她年轻鲜活生命的女孩子;一个虚弱无力地躺在他的怀里、他只需两指轻轻一捏就能叫她魂飞魄散的女孩子——她居然叫他不要怕;居然自信满满地说她一定不会被肺病打败;居然能够一眼看透,在他那自以为已锤炼得刚硬坚冷的心房下,面对她被肺病折磨的痛苦模样,就宛如重复经历十四年前与母亲那场生离死别之际的。。。恐慌。
为什么是她?
她怎么可以,又怎么可能?
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,与他萍水相逢,她帮他,他也帮回她,途中的调笑嬉戏只是他增添生活情趣的习惯伎俩,而待两不相欠之后,她便会与方安琪、金芙蓉、鲁梅、廖云珠。。。一般,从他身边仿若流云行过无痕、此去无踪。
耳畔,忽又回响起白日里前半阙平弹词来:
“唯叹当时年少轻狂,桀骜无骛,只作寻常看,待得回首,却已是错身难求。”
白静江呆怔半晌,方觉莫盈气息绵长,已然是睡着了,他暗叹口气,终于放下她,仔细将她的脑袋搁在鹅绒枕上,转身从书橱里找出瑞士银行存折,拉开抽屉取了房契,却没碰首饰盒子,因他以为——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,怎能不戴首饰,大不了他补了这份便是。
正待关上抽屉,手指磕到一个璎珞般的饰物,随意拿起一瞧,却是他送她的淡孔雀蓝底纹嵌暗红水晶搭扣钱包,她将钱包与首饰盒子并放一处,显是视作珍爱之物,思及此,他的唇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,但这笑意很快便被她的咳嗽打断,他返身走近她,掌心轻柔地抚着她的胸口,过了一会儿,她终于安静下来,只是呼吸比以往急促了些,约是被梦魇住,她的两道秀眉拧成了一个‘川’字,他不由自主想要抹平这个‘川’字,却见她突然翻了个身,睡眼蒙蒙地看向他,低低念一声:
“谢谢你。”
仍是简简单单三个字,仍是那般清冽透澈,却宛如一根细而尖的针,直直扎进他的心里去。
他几乎是逃也似离开了莫家,一个人奔走在霓虹闪烁的大马路上,微寒的夜风拂起他鬓角一缕墨发,露出耳廓一枚闪耀如星的钻钉,纤尘不染的衣袂飞扬似流雪,翩跹若惊鸿,引来路人纷纷侧目,不禁好奇这位形貌秀雅的年轻公子,究竟何事如此行色匆匆,神色仓皇。
第22章 当断则断(一)
晌午时分,树静风止,艳阳当空,刺目的日光照耀着求凰谷后山的空旷校场,将列靶上的黑白环映出一圈又一圈的浮光,模糊了视野中靶心的位置。
却有人偏要在这个时辰练枪。
但闻一声令下,候在场外的两排卫戎立正,向校场中央伫立着的一戎装男子敬礼,齐步跑到列靶处,将本是平竖的靶子往后拖延十米,围成一道半圆。
中午十二点,正是日间最炎热之际,戎装男子的后领已被汗渍浸湿,脸庞晒得通红,鼻尖都开始蜕皮了,但他仍固执地杵在原地,任凭烈阳曝晒,汗水蜿蜒,沿着铁灰色的军帽淌下,他随手一抹,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,浓眉大眼,嘴角紧抿,神情倔强。
林子里的鸟雀早已不知踪影,子弹也不知被打完了几匣,但戎装男子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,身后的副官满脸黑线,望着前方高大挺拔的四少,抹一把汗,再抹一把汗,憋了许久就是没敢开口。
四少脚踏乌亮军靴,下盘纹丝不动,手腕一扬,但闻砰砰砰一阵枪响,便又报销了一匣子弹,卫戎快步跑到靶子那头查看,远远喊道:“恭喜四少,全中!”
四少一听,却连枪带军帽往地下一掷:“没劲!没劲!”
明明全中还能叫没劲的,大概眼下只有胸气郁结的穆世峥了。“再将靶子给我搬远点儿!”卫戎们立刻照办,哪知才挪出不到五米,就见四少已从地上捡起手枪,推弹入膛,对着一排靶子啪啪啪一连串扫射起来,卫戎们惊得个个抱头,就地卧倒,只听得四少在那一头怒骂道:“一群怕死的东西!就凭本少的枪法,还能打着你们不成!韩作校,你过来!把苹果给我顶上!”
韩作校是顶替张茂新上任的副官,他为人有点儿胆小,事事讲求安全第一,对穆世铮风风火火的脾性颇感头痛,这段日子陪着穆世铮天天在后山校场练枪,不怕风吹日晒,就怕穆世铮叫他顶苹果。
“我的四少哎。。。”韩作校眼看四少从一箱苹果里挑出个最小的朝自己扔来,一张脸顿时苦得跟黄连似得:“咱已练了一上午了,瞧这日头毒得,可把四少给晒坏叻,要不您先歇歇,喝口茶?”韩作校差个卫戎去倒茶,转而又对四少道:“对了四少,今天表小姐邀了英国驻华大使方约翰的千金来府里做客,这会儿大小姐和三少该是都在前厅陪客呢。”
四少只顾低头装子弹,哼道:“他们见客关我什么事?!”
“据说那位方安琪小姐自小拜从西洋名师,一手小提琴拉得极其精彩,在英国美国参赛都得过大奖的,大小姐有意结交方小姐,便托人购置了一把意大利玛基尼小提琴送给方小姐做见面礼。”韩作校赔着笑,一路铺垫总算说到了主旨上:“四少最近操劳过甚,不如回府听一曲高雅音律,去去煞气也好。”
“闭嘴!再啰嗦就叫你顶葡萄!”四少挥挥手枪,一脸不耐烦:“什么小提琴大提琴,拉起来跟二胡似得,有啥了不起?!这些老什子的西洋货,披着伪华丽的外衣,骨子里分明是盗改中国乐器!我是听来听去听不出个好来,唯一能入耳的,也只有那钢琴。。。”一说到钢琴,四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巧笑嫣然的倩影,她坐在钢琴前,纤纤如玉的十指覆在八十八个黑白键上,灵动跳跃如行云流水,弹奏出振奋人心的乐章。
是了,那是他与莫盈的初遇,在私立高校联合举办的抗日军民汇演上,他代表穆军前往演讲。穆家战功赫赫,在北都声望崇高,他甫一出场,便迎来一片热烈掌声,演讲的时候,莫盈静静候在一旁,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仿佛是心有灵犀地,他一边慷慨激昂地鼓舞着台下的学生们,一边偷偷拿眼角与她的视线相接,演讲一结束,她率先起立鼓掌,之后更以一首贝多芬的《命运交响曲》为他喝彩。
琴键落下、琴声入耳的瞬间,他的心怦然而动,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、从未有过的感觉,即使是与辛颦大婚的当日,他也不曾如此激动——曾经的他,生活中没有意外,只道一切都是理所当然,但凡来自父亲的命令,他都必须遵守,哪怕婚姻大事也一样。。。这就是穆家的规矩。
幸而,他并不讨厌辛颦,在没结婚之前,他一直把辛颦当作是和廖云珠一般的妹妹,待结婚之后方才学着将辛颦看作相濡以沫的妻子,慢慢对她生出一份感情来,但那种感情十分细水长流,宛如白开水一般平淡无味、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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