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六月将息》第2章


哦,你和你姐姐多久没见了?
从没见过。我如实回答,卢月是我伯父的女儿,很久以前她妈妈改嫁,她也被带着进了末城,此后再没有回过家乡。伯父脸皮薄没有去找过母女俩,直到他上个月去世,在临终前将找到姐姐的期望托付过我,并让我在将来去他的坟前报个信。
我虽然是轻松地描述着这个故事,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回忆起伯父去世前那充满期盼又无助的眼神,他带着这个眼神断掉了呼吸。是父亲用手将他睁开的双眼合上。当了一辈子教师的伯父,多年前,妻子因为他的穷困改嫁到城市,并带走了他唯一的女儿,他自那以后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令他感到屈辱至极的事。或许是出于对知识分子傲气和尊严的坚守,没有让他鼓起勇气去城市里与朝思暮想的女儿相见。伯父粗糙的皮肤上,即使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泽而渐渐被死亡的阴影所覆盖,却能清晰见到悔与歉都镶嵌在一道道岁月弥留的纹路中。生前引以为傲的虚妄又毫无意义的自尊,都在他将地址塞到我手里那一刻,也伴随着他的生命消失殆尽。
正值红灯,唐棠轻踩住刹车。之后车厢里就是一份刻意维持住的沉默。过了红灯,我打破了这份令我不自在的宁静,我问她,唐棠姐,你是我姐姐的朋友,对吗。
她光滑细致的肌肤在车窗外忽闪而过的路灯映照中,忽明忽暗,她说,我们是对头。
唐棠的回答,让沉默又回到了这个狭小的空间,且再也无法散去。唐棠后来告诉我,她之所以帮助我,是在兑现她曾经对卢月许下承诺。?
☆、第一章 寻亲记(2)
? 我们在一家装修体面的餐厅里见到了李泊远。他坐在稍显昏暗的角落里翻看着菜单。见到我,他露出善意的笑容,我能分辨出这种笑容是出于他的内心而并非伪装的,这让我感到舒适且窝心。他说,卢岐,我是你姐姐的朋友,我叫李泊远。
身旁的唐棠的身体轻微地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,李泊远的自我介绍也略显生硬地停顿了一秒。不过他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。
我对李泊远点了点头,视线却无法从他的面部抽离。他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,眼神温和且坚定,挺立的鼻使他面部轮廓看上去立体且分明。他说,这家餐厅的菜不错,你看要吃什么。说着把菜单放置到与我的视线平行,见我对菜品困惑,他又贴心地帮我点了招牌菜。
吃饭时,他多是问我在家乡的生活情景,仿佛对农村的生活很有兴趣。这样使我打开了话匣子,也与他拉近了距离。唐棠很少插入我们的话题,或许她对农村就像我对城市一样提不起精神,只是她不忘给李泊远夹菜。
这顿饭使我对李泊远的印象要好于那些昂贵的菜品,他让我感到全身肌肉都放松,我还慷慨地与他分享了我和小黄的故事。后来他把我带回了他的家,准确来说,是他和唐棠的家。一进门就可以见到他们的结婚照悬挂在客厅沙发背后的墙面上。
李泊远把他的睡衣给了我,将我安排在客房里睡觉,他说,今天晚了,明天再带你去找你姐姐。
我冲了凉躺在舒软的床上,脑海中一直回想今天发现的三件奇怪的事情。第一,李泊远和唐棠的家装修得十分考究,冷色为主的基调虽将整个空间烘衬得宽敞明亮,却似乎少了几分温馨与人情味。第二,唐棠和李泊远虽然是夫妻,却没有此种关系间应有的亲密,反而显得疏离,不过疏离的发起者更倾向于李泊远。第三件事情令我遗憾且惋惜,我发现李泊远只有九根半手指,他的左手小拇指断掉了半截,或许正因为他表现出的儒雅与完美,才愈发体现了这残缺的突兀。我。胡思乱想着这与我并没多大关系的一切,意识渐渐淡去,再醒来时,已经是第二天晌午。
走出卧室,我看到长木桌上放置了各式的早餐,豆浆,油条,牛奶,糯米饭团还有土司。客厅里空无一人,电视开着,是经济频道的一档金融栏目,专家作着一些危言耸听的预测,主持人在一旁附和着频频点头。与客厅衔接的阳台上,李泊远朝着栏杆外若有所思,右手点了支烟,牙白色的烟雾在他手臂旁缭绕,就在这一瞬间不知为何,我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,孤独更甚于儒雅。他似乎发现了我,转过身,嘴角微扬,卢岐,你起来了。
我也对他微笑点头。他走到饭桌前,用手背在豆浆的容器上试了下温度,又将铁锅放在煤气炉子上加热。他说,豆浆油条是你姐姐最喜欢吃的早餐,你喜欢吗?我说,是吃的我都喜欢。他又对着我微笑,跟窗外澄澈的天空一样使人舒服。他用一个红木碗盛了半碗热好的豆浆放在我面前,卢岐,你和姐姐长得很像,特别是眼睛。
村里人都说我的眼睛好看,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属于好看的人,而眼前的李泊远比我更好看,这是我愿意承认的。
糯米饭团,还有这个牌子的酸奶,都是你姐姐以前很喜欢的早餐。李泊远对桌上食物的介绍,都带上了一个“你姐姐以前喜欢”的定语。我十分纳闷这种介绍方式。于是我随心而问,你和卢月关系很亲密,对吗?
他说,如果不发生后来的事情,你现在应该叫我姐夫。他此时依然微笑着,用一种极为轻松的语气,只是那微笑仿佛笼上一层薄薄的潮雾,不再显示出澄明清澈。我其实早该猜到,他对唐棠的冷淡,以及他在提到卢月时的展现出温柔,这种天壤之别并没有被他所掩饰。
载我去见卢月的路上,李泊远接了好几个工作上的电话。我才知道,原来他就是接手并更换那家公司名称的老板。他对下属的态度和对我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,做个不十分恰当的比方,就像真狮子和石狮子。
车子行驶了两个小时后,停在一条荒僻的小路旁。李泊远拉紧手刹,点燃只烟,烟雾翩然腾起,须臾,若有所思地对我说,卢岐,你一会看到你姐姐,不要觉得奇怪好吗?
我极力压制住内心翻涌的疑惑朝他点点头。李泊远带着我走进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小径,这条路并不比我家乡的路好走,路面赭色的干泥土由于高温炙烤而裂开斑驳的纹路,棱角分明的石块嵌在其中,应该是鲜有人走上这条路。到了一幢残旧的院落前,李泊远停下了脚步,进去吧,你姐姐就在里面。
我打量起面前的院落,蟹壳青色的砖墙底部已经开始呈现出墨色,藓类植物孤独又顽强地生存在墙砖阴暗发黑的缝隙间,墙面整体有种渐变晕染的沧桑感。原本或许应该是朱红色的木头门被岁月洗涤成了暗棕色。我忐忑地推开虚掩的木门,“吱呀”的声响,闷重而冗长。
我嗅到清幽的檀香气味,听到庄严而均匀的木鱼敲击声,我似乎意识到些什么,可又不太确定。我的心跳逐渐加速,右侧古屋里敲木鱼的是谁,会是卢月吗。
深深吸了口炎热的空气,我缓慢地移动着步伐,也许所有的困惑都会在进入那间屋子后得到解释。敲木鱼的是六月。她告诉我,这里没有卢月,只有六月。
六月上身穿着一件青灰色亚麻中长袍子,下身是一条宽肥圆筒的黑色裤子。她削去了头发,就像削去了尘世的一切浮华与喧嚣。她光洁的头皮暴露在昏暗的小室空气中,从我这个角度看去,那圆圆的头仿若一枚泛光的成熟柚子。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,脚步随着视线开始挪移。
我看到底部发霉发青的石灰墙壁上,挂了几张临摹的水墨画。我走过去,仔细观看这些画作,发现落款上没有日期,只有四个娟秀的小篆字体,六月居士。我想,这或许是六月的自号。
听完我的来意后,六月给我倒了杯清水,她的脸看上去素净且淡然。她用诚挚的口气告诉我,你去你伯父的坟前告诉他,卢月现在很好,对世间充满了爱意和期待,没有任何遗憾。感谢他的记挂,请他安心。
我喝完水,告别了六月。走出院子,夕阳以怅惘的眼神凝望着远处绵延的山峦,起起伏伏的峰顶感染了落寞的霞辉。只见李泊远站在一棵枝叶繁密且树干壮硕的银杏树下抽烟。我在走向他走之前,悄悄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温热液体。
李泊远说,这是个隐居的好地方,门外有古树,远处有苍山。夏天时蝉鸣阵阵,秋天时银杏叶镀金,冬天白霜会覆盖远处的山峦,春天落雨时,周遭会被烟雾环绕,美不胜收,宛如仙境。
我突然感到难过,不知道他悄悄来这里多少回,才会观测到此处多种气象的美景。
他的嘴角总是上扬,他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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